2025年，西岸美术馆发起了“西岸美术馆文化研究员”项目——一项基于上海城市的、为期数年的“活动一档案一展览”计划，以创作者的智性研究、开放讨论、合作创作为内容，通过田野研究重新发现城市性格。
首个项目聚焦“上海声音”，围绕“语言与方言”议题展开，深入“人文地理”、“语言”、“城市空间”、“音乐与戏曲”四大研究线索，以本土视角介入探讨声音在城市文化中的角色与意义。
今年11月中旬，第一期研究成果在西岸美术馆做了题为《绵延亦是流动》的集中呈现。10位来自语言学、建筑、音乐、哲学等跨学科背景的研究者，展开对于方言传播、街区文化、公寓声景、杂糅文化影响的阐述，并通过表演讲座、圆桌讨论的形式，邀请观众、学者共同参与讨论，并与上海重新交往。
本期回顾，我们邀请研究者之一、建安公寓小组成员张琪，分享研究主题《流动的边界--公寓的意外之声》带来的思考。
（本期主持：王越洲）
近期回顾
11月15日，在西岸美术馆0号展厅中央，舞台大屏幕两侧，几排凳子互相对望，几十位观众在建安公寓小组成员、也是建安公寓原住民常哲晖的导览下，进行了一场声音漫步。
观众席隔着舞台对望的关系来自建安公寓的两幢楼隔着公共庭院对望的抽象。观众被动成为了互相观察的公寓居民，他们既是观众，也是临时演员。不同座位区的观众被分到了居住在对应位置的角色卡片，卡片上有该角色的独白和演绎要求，比如，代表了外来务工的角色标注了“用自己的方言演绎”。
我们在“公寓”中穿梭，邀请临时演员演绎对应角色，观众席的某个区域就成为舞台，音响中播放该角色的生活环境音。同时还有一个手持音响播放其他声音，叠加营造多样的声音环境。有缝纫机的声音夹杂了上海话的闲聊，那是一家时常有顾客上门的裁缝店，裁缝店与另外两个家庭同是这套公寓的房客。有巨大的洗碗噪音中间歇飘出楼道的门禁声，那是底楼沿街的汤包店，后厨洗碗池与楼道门厅仅一墙之隔。
一场表演下来，声音、方言、空间方位等互相关联，观众体会到了建安公寓中多样复杂的生活景观。
11月中的西岸展厅设计，观众席隔着舞台对望的关系来自建安公寓的两幢楼隔着公共庭院对望的抽象。西岸美术馆 图
研究员，也是建安公寓原住民常哲晖带领观众进行一场soundwalk。周平浪 图
时间拨回到2025年年初。1月21日，“上海声音”研究员第一次在西岸美术馆见面。我们被带到美术馆负一层的盒子空间，围坐成一个圈，依次介绍各自的背景与研究计划。离开学校多年，再次置身于这样一个以学习和讨论为核心的场域，让我意外地激动。快结束时，美术馆的工作人员 Chinko 突然问我们：能否把围绕建安公寓的研究，提炼成一种可开源的方法论，分享给公众？当下我脑子里闪过断断续续长达两年多的探索与半年的策划工作——要在一年的时间里形成方法教会其他人，听起来简直像不可能的任务。
事实上，我们之所以入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已经进行过一次完整的在地研究。早在2021 年，常哲晖就开始给我讲述建安公寓里的各种奇观，而她近乎不理智的热情最终成功把我拉入阵营。我们一起向非虚拟写作孵化平台三明治投了在地创作项目，并于2023年在建安公寓策划了一场展览《公寓问题》。展览结束时，我们甚至讨论过是否可以做一期关于建安的播客——还没来得及实施，就看到了西岸美术馆招募上海声音文化研究员的消息。有这样的平台能让我们继续做在地文化研究项目，机会难得；也让我们立刻意识到：建安公寓的研究完全契合这个主题。于是我们主动邀请了播客制作人王越洲，后来摄影师周平浪也加入了队伍——二位都曾经是展览的观众。
对于建安公寓的声音，我们一开始的想法很简单，认为它是一种“市井生活的声音”，既能代表那些生活在上海光鲜外表下的普通人，也能为历史叙事提供日常生活的基础。我们讨论过几个不同类型的选题，后来意识到建安公寓最特别的还是其中呈现出的复杂性，甚至是邻里间时而针锋相对的关系。
建于上世纪初、由知名建筑师设计的建安公寓，结构精巧、品质优良，拥有不可忽视的历史与设计价值。而今天，这幢公寓在社交媒体上虽然因为这些特点备受瞩目，却并没有如许多与其同时代的建筑那样受到士绅化的影响，而离市井生活而去。这个原本为城市中产设计的豪华公寓在历史进程中已经历了多次迭代，现在汇聚了不同的居住类型，甚至出现了“七十二家房客”与高级住宅并存的现象。这种状况并非偶然，而是与上海城市发展和住宅建筑变迁的百年轨迹紧密相连。
当这些宏大历史落到当下，会以极具体的方式影响居住者的日常生活：许多住户的私人空间被压缩到极致，公共与私密的界限开始松动、流动。住户必须不断在与他人、与公共空间的互动中进行动态博弈，并在博弈中找到共生方式。这个情况并不是在建安公寓独有，上海的很多“老洋房”和里弄中也比比皆是。
建安公寓花园内的各种器具。周平浪 图
这种由于空间资源稀缺而形成的对于公私边界的冒犯，在听觉感官上的影响最为显著，即便门窗紧闭也无法轻易逃离公共声景。无论人们是否愿意，他们在私密空间的日常生活也加入了建设公共声景的队列。声音正是展示这种流动性的最佳媒介，于是我们选了“流动的边界——公寓意外之声”这个主题。
团队一开始就设定了录音的规则：只在“公共”区域录音。幸运的是，建安公寓的公共区域比一般小区大得多。一方面是因为公寓有一个院子，由于很多住户室内居住空间有限，一些日常行为被迫在院子里发生。也有很多灰色地带，比如曾经是一家住户的私人走廊，现在变成了半公共区域的厨房和走廊，作为外人闯入只会遭到冷眼或者询问，对方也并没有绝对的理由将你赶走。
如果说此前的研究阶段，我们还像旁观者一样在公寓里悄无声息地穿行，那么组成“建安公寓小组”以后，我们则是带着“研究员”的身份更加“放肆地”在公寓里主动出击，一边录音一边采访，因为组员经常拿着录音笔，邻居也默认了有一群怪人，水果店老板发现录音还会故意上前通过制造噪音的方式互动。也许人们对声音的敏感程度并没有图像那么大，人们对录音笔的戒备心理也并没有照相机那么强烈。有的时候碰上声音的主人，也可以通过“录音”的话题聊上两句。
原本为一户人家之中的走道，现在成为了半公共的走廊。周平浪 图
同在建安公寓，与公寓和居民关系密切的裁缝铺和包子店。周平浪 图
但团队很快发现，这个题目远没有想象中那样好做。起初我们设想的是对单个音源进行针对性地采集，也就是一种“声音版的特写镜头”。然而在上海声音项目策划老师殷漪的分享中，我们意识到这种思路其实源自视觉习惯——把观察对象从环境中剥离出来，强调它的孤立性。但在真实的生活场景里，声音几乎从不独立存在。相反，正是那种无法裁切、无从隔离的“全景式”声场，才能更去作者化、更真实地反馈田野环境的复杂性。
换句话说，声音比视觉更诚实——它不允许你只看想看的部分，也不容许你忽略背景。我们提案里所说的“复杂性”，不但存在于公寓本身，也实实在在地反映在每一段录音里。一个看似空旷、安静、只有咖啡机与键盘声的空间，背景却可能是刺耳的道路施工；一群人围在院子里热闹地煮大公鸡，却又混杂着悠扬的鸟鸣和麻将声。
然而，全景式的采集也带来了新的挑战。我在申请项目时写下这样一句话：“这些声音是鲜活的当下，它们没有经过宏观规划，在被大多数人留意之前便迅速消失……”当时只把它当成论证项目必要性的句子，但真正进入田野后，我们才意识到这些琐碎、边缘、随时会消散的声音，的确容易造成信息过载与“失焦”。它们没有音乐性和戏剧冲突，不易被识别和记忆，也不易撑起我们原本想象的情感浓度。
于是我们暂时放下呈现方式，带着反思去聆听这些声音——我们重新认识了声音“全景性”的魅力，一种沉浸式的“生活全景”。公寓的有趣之处是能够把身份背景极不相同的人汇集在一起，而“全景”声音可以帮助我们进入这些人的生活。太过聚焦于“声音”的我们似乎忘记了前面的定语“市井生活”。
我们开始重新创作：以真实素材为基础，撰写虚构人物的小传；结合日常观察、历史资料和访谈内容，试图还原每个人的处境、他们发出这些声音的原因，以及他们如何被其他声音所影响。同时，我们将建安公寓百年来的变迁作为暗线，藏在角色的陈述、邻里相处的细节、生活中的冲突、幸福与不满里，以此让宏观的历史从个人的微小缝隙中生长出来。在历经了5月份的中期表演性讲座之后，最终有了本文开头的总结表演。
表演过程中，现场观众也会根据手上的角色卡牌参与表演 。周平浪 图
过程中，很多声音出乎人们的意料，但也印证了我们的观点，声音足够“诚实”。可能一个空间外表光鲜，但声音可以体现内部很多的交错、碰撞，迫使我们听到他人，发现差异，也让我们更容易包容其他的可能性。
探索建安公寓的声音之外，2025年我们以串门工作坊的形式，拓展到了其他类似处境的老公寓、老房子。老房子的住户先带我们逛他们的生活圈和居住空间，然后我们将一路上听到的声音、住户提及的生活经验中的声音记录在地图上。在绘制地图的过程中，大家都惊讶于生活空间中声音的丰富，从中体验到自己与周遭关系的复杂。
居所声行记工作坊现场和工作坊后，住户和工作坊参与者们共同绘制完成的作品。建安公寓小组 图
项目推进到这里，声音在某种意义上反客为主了。它不只是跨越边界的媒介，而成为我们认识空间边界，甚至建构心理边界的工具。因此我们把以声音为媒介探索日常生活的方法，做成了一套“边界观察员”工具包。当大家拿着工具包把声音画出来的时候，不仅是在“记录”，而是在重建自己对空间的理解。声音强弱、颜色、形状都在构成他们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图。
Soundwalk结束后，我们向观众介绍了这个工具包，当天活动全部结束前，我们准备的工具包被领空。至此，声音项目也算正式告一段落。当初那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也悄悄完成了。
由项目研究和工作坊总结而生的边界观察员工具包。建安公寓小组 图
（文/张琪 策展人、建筑研究者。建安公寓小组成员：常哲晖、张琪、王越洲、周平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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