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阿凡达》三部曲：卡梅隆所讲的和没有讲的

界面新闻记者 | 王鹏凯

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巨型水母牵引着成队的飞船在空中翱翔，底下是蔚蓝色的海水，奇石与森林悬浮在云雾中，时隔三年，我们又回到了《阿凡达》镜头下的潘多拉星球。

相比于间隔十三年的前两部，《阿凡达：火与烬》并没有让观众等待很久，它在剧情上紧接前作《阿凡达：水之道》，讲述了杰克萨利一家在失去长子的悲痛中继续生活的故事，他们始终面临“天空人”（影片中对地球人的称呼）的威胁，并一次次联合潘多拉星球上的不同力量展开反击。尽管导演詹姆斯卡梅隆称《火与烬》是三部曲中最好的一部，但观众的反馈却并不理想——影片情节很多时候仍是抓捕、逃脱、追逐和打斗的重复循环，看完后，许多人都产生了相近的感受：这是不是把旧的故事重新拍了一遍？

2009年初次上映时，《阿凡达》无疑给全世界观众带来了轰动。透过3D影像，卡梅隆打造了一个惊艳、瑰丽、宛若乌托邦的新世界，这不仅指向视觉层面的冲击，也包括故事层面，当杰克萨利通过新获得的阿凡达身体漫步于这颗万物有灵的神秘星球，观众仿佛也打开了一部人类学笔记，目睹着从未见过的文化景象。创造新世界很难，但让这个世界保持新鲜感同样是一件难事，卡梅隆尝试了各种方式，例如《水之道》中对海洋世界的探索，但除此之外，他能做的仍然很少。有人指出，卡梅隆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了纳威人，他彻底沉入幻想中的潘多拉世界，不知该如何抽身。

卡梅隆曾多次暗示，如果没有取得理想的票房成绩，《火与烬》可能是该系列的终结篇。实际上，到第三部《火与烬》为止，《阿凡达》系列想要展现的世界观与叙事主题已经得到了充分表达，至此我们或许可以相对系统地回顾已经上映的《阿凡达》三部曲：卡梅隆描绘了一个怎样的世界？背后的文化语境发生了什么变化？其中又存在哪些缺憾？

“成为阿凡达”背后的殖民神话

其实《阿凡达》的故事本身并不新颖，内里仍是美国流行多年的殖民与救赎叙事。主人公杰克萨利就像是一位被派往原住民部落的探险家，想要研究当地的社会制度与文化，以便说服他们搬离家园，为资源开采让位。这里的纳威人身上浮现出印第安人、非洲人、毛利人等原住民的影子，甚至都算不上隐喻。在相处过程中，萨利逐渐被纳威人的虔诚和纯洁打动，开始带领他们对抗自己所属的地球文明，到最后，他自己也选择放弃人类身份，成为真正的纳威人。

早在第一部上映时，美国作家大卫布鲁克斯就曾指出影片里洋溢的弥赛亚情结，这正是《阿凡达》赢得广泛喜爱的原因：它堪称“种族幻想的典范”。一方面，影片里呈现的纳威人热爱和平，比贪婪、暴力的地球人要高尚得多——这是再常见不过的“高贵的野蛮人”叙事，一种理想化的他者形象。另一方面，人类出身的萨利发现自己的胆量和天赋能在部落里脱颖而出，使他结识部落里最漂亮的女人，还能骑上几代以来无人驾驭的红色巨鸟，于是，他不仅被当地人接纳，还成为领导反抗军工力量入侵的救世主。布鲁克斯指出，卡梅隆对殖民主义目光的反思极为有限，它很容易陷入一种文化帝国主义——原住民的历史只能被帝国主义者塑造，成为人类自我崇拜之旅中的配角。

这一叙事在后两部得到延续。随着萨利成为纳威人，卡梅隆透过另一个人类养子“蜘蛛”进一步拓宽了这一身份张力。与萨利不同，“蜘蛛”需要长期依靠面具来维持呼吸，同时，人类的外表和体格也使他在部落中时常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受到养母奈蒂莉的敌意。卡梅隆在这里抛出新的问题：如果你们能接受变成纳威人的人类，那真正的人类呢？

在故事进程中，“蜘蛛”与萨利一家结成了愈发亲密的家人关系，尤其是在《火与烬》中，他不仅获得了在潘多拉星球呼吸的能力，还与萨利一样，被正式接纳为纳威人。但这也会指向反方向，萨利与奈蒂莉都意识到，“蜘蛛”的特殊身份将会引来人类更进一步的入侵，因为他们想要揭开“蜘蛛”存活的秘密，以此推动进一步的殖民。《纽约客》影评人贾斯汀张（Justin Chang）写道：“简而言之，这一系列已然成为一则关于星系混血的漫长寓言——而卡梅隆透过一个原始无序的段落，将这一概念推进到了旧约维度的清算。”

与此同时，卡梅隆并没有提供更多文化的想象。以萨利为代表的潘多拉家庭仍然是鲜明的父权制，尤其是在后两部，面对孩子的请求或异见，萨利几乎都会采取打压的方式，在战斗中，儿子需要称呼萨利“长官”。《火与烬》的一个高潮段落是，萨利将“蜘蛛”带到丛林深处，想要杀死他以绝后患，经过一番漫长的心理挣扎，他发现自己做不到。在这里，萨利再次选择保全家庭，如“澎湃有戏”的一篇评论所指出：“影片的反殖民主义沦为了一种主题上的借口，其真正要颂扬的，是那个在外部世界的腥风血雨中，依旧能够提供庇护的、坚不可摧的核心家庭。”

万物有灵的宇宙观

这个世界开始的时候，人类并不存在，这个世界结束的时候，人类也不会存在。我将要用一生的时间加以描述，人们设法了解的人类制度、道德和习俗，只不过是一闪即逝的光辉花朵，对整个世界而言，这些光辉花朵不具任何意义……人类并不是单独存在于宇宙之中。

在《忧郁的热带》中，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这样写道。《阿凡达》某种程度上也在试图跳出殖民主义逻辑，构建一个不以人类为中心的新世界，并重新思考西方的宇宙观。

在潘多拉星球，万物有灵。当纳威人将身上的辫子与飞鸟、海豚或古树相连接，就会与这些生命心灵相通。可以说，潘多拉星球的秩序中心并不是纳威人，而是女神伊娃，她维系着星球上的一切活动。这一宇宙观在《火与烬》结尾完全成型，画面中，潘多拉星球的所有生灵都围绕着伊娃，相互联结，像是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心灵仪式。

作为外来者的人类也被纳入其中。随着三部曲的进行，人类与纳威人乃至潘多拉星球之间的情感、精神纽带，甚至是生理纽带，都变得越发紧密。《火与烬》中很精彩的一幕是琪莉用辫子唤醒地表的菌网和树根，最终帮助窒息的“蜘蛛”重新醒来，并拥有了在潘多拉星球呼吸的能力。自此，“蜘蛛”在生理层面也成为了介于人类与纳威人之间的存在，在尾声，他还通过自己的辫子进入幻境，与琪莉共同寻找女神伊娃。

这一幕非常具有代表性，女性主义理论家唐娜哈拉维曾经用过一个比喻来形容多物种世界如何以一种全息的方式浓缩在微小的细节中：“你可以拉扯那根原生质丝，那根小小的、黏黏的细丝，最终会把自己牢牢地缠进某种黏湿的、孕育万物的粘液之中——这是千真万确的。”这一近似于神经网络的表述以一种丰富的物质性视角肯定了潘多拉星球生物通讯系统的真实存在，它们的神圣系统也与物质息息相关，这种关联甚至超过它们自己所理解的范围。

哈拉维对《阿凡达》的文本很感兴趣，她曾将《阿凡达》与科幻作家厄休拉勒古恩的小说《世界的词语是森林》做对比，后者同样是一个关于星际殖民的故事。在她看来，两部作品都描绘了一种生态结构高度复杂、关系高度互联的世界，其中存在着对差异与多样性的深层迷恋，并求索着共同的问题：一种“共生”的可能性是什么样的？

学者谢晶在“差异与共生”丛书的编者序中写到，对于人类史乃至自然史叙述中的排他性与规范性所带来的后果是各种中心主义，进步史有时候也是暴力史，因此要实现差异化或反工具工作，就要去中心主义，即讲述多样的，不落入任何单一规律的，不见得有始有终，有着“happy end”的故事。具体而言，“共生”可以是替换传统叙事中“竞争”、“淘汰”与“统治”的预设，它也代表着一种立场：寻找“社会”之外、不同生命体之间的其它交往与相处模式。

作为商业片的《阿凡达》必须有一个“happy end”。不过在此之外，卡梅隆也试图提供可能性——纳威人口中的那句“我看见你”（I see you）。影评人子戈指出了这句话背后的“全球化伦理期待”：他者不再遥远，他者是可以被看见、被理解、甚至被“成为”的，理解先于统治，感知先于征服。这样的叙事在今天似乎已经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不仅是全球主义叙事出现裂缝，即使在最微小的单位中，人与人也正在失去联结。当萨利在《火与烬》中苦心相劝库里奇上校，让他试着用自己的纳威人眼睛去看见时，银幕内外的人都很难再被打动。

暴力是唯一的选择吗？

共生只是想象，在《阿凡达》的故事中，暴力才是主旋律，三部曲的核心情节几乎都是两方乃至多方之间你死我活的战斗。当比自己强大的敌人入侵时，除了暴力反抗，还有别的选择吗？卡梅隆在这一问题上并没有给出高明的回答。

在《火与烬》开头，纳威人内部围绕枪支发生了几处值得琢磨的互动。一处是在海洋部落，首领与萨利发生了一次争执，首领坚持认为枪支是外来者的武器，使用它就意味着让自己也成为罪恶的一部分，而萨利不解地说，拿部落的长枪和弓箭，是无法与热兵器相匹敌的。在这里，卡梅隆只是重复了过去同类型故事的观念，将技术视为某种种族话语，是身份的建构术，科技仿佛成为殖民者、帝国主义者的专属，而原住民则被视为“自然”的，二者截然对立。

在三部曲中，战斗绝大多数时候仍在重复“原住民-入侵者”的二元对立框架。《火与烬》新引入的灰烬族原本是一个打破框架的机会，但实际上，以女首领瓦琅为代表的灰烬族很快就沦为库里奇上校的附庸。这之中有一个细节，当瓦琅看到枪支时，她非常不解，反复要求对方向自己演示，如何用面前这把不起眼的装置发出“雷鸣”——日后库里奇真的给了她枪支，并将她的部落变成了自己攻击萨利的雇佣军。

这揭示出文明遭遇中非常残酷的一面：这其中的权力关系常常是不对等的，尤其当关乎暴力时，它将会不可逆地留下后果，我们没有办法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影片中，纳威人终究打破不成文的禁枪守则，举起了火枪；向来反对暴力的图鲲也选择反抗敌人，像虎鲸一样跃出水面，毁掉人类的船只。用《世界的词语是森林》里的一句话说：“现在，没有任何意义去假装我们不知道如何相互残杀。”

但真的只有暴力这一选择吗？勒古恩给出了另一种更具道德严肃性的回答。在小说中，原住民睽嗤对殖民军官戴维森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们都像神那样，给对方带了礼物。你给我的礼物，是杀害另一个族类，是谋杀。现在，我也同样把我们的礼物送给你，那就是饶恕。我看我们双方都难以承受对方的礼物。不过，你必须一个人承受它。”

朱迪斯巴特勒近年对非暴力伦理的探讨为我们提供了思路。在《非暴力的力量》（The Force of Nonviolence）一书中，巴特勒指出，暴力并不是创造理想世界的途径，当人们以为只要实现了想要的结果，暴力就会消失，但他们只是导致了世界上更多的暴力——就像《阿凡达》可以永无止境地拍下去一样。

在《阿凡达》中，卡梅隆试图论证固守和平是无力的，只有携手抵抗才能保卫家园，这仍是在重复人类中心主义惯常的“侵略-反抗”话语，浪费了另类宇宙观所孕育的可能。巴特勒从伦理学的角度提醒我们：非暴力不仅是一种策略，而是一种关于我们是谁的截然不同的思考方式。当我们对另一个人施暴时，我们也是在对自己施暴，因为我们的生命与另一生命息息相关，当人们相互攻击时，攻击的是那个纽带。这种对关系性联结的呼吁，与前文提及《阿凡达》所构想的多物种共生宇宙观恰恰是相通的——这正是卡梅隆的盲点。

回到《忧郁的热带》，斯特劳斯在结尾留下的提醒此刻显得尤为珍贵：

在思想界限之下，在社会之外之上：对一块比任何人类的创造物都远为漂亮的矿石沉思一段时间；去闻一闻一朵水仙花的深处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其香味所隐藏的学问比我们所有书本全部加起来还多；或者是在那充满耐心、宁静与互谅的短暂凝视之中，这种凝视有时候，经由某种非自愿的互相了解，会出现于一个人与一只猫短暂的互相注目之中。

参考材料：

https://www.newyorker.com/culture/the-current-cinema/avatar-fire-and-ash-mostly-treads-water

https://tripleampersand.org/donna-haraway-the-dialogical-avatar/

desi，“重看《阿凡达：水之道》，对第三部的前景很担忧”，https://mp.weixin.qq.com/s/xngxdNKdho9rKhx0mj3HQA

子戈，“阿凡达：气数已尽”，https://mp.weixin.qq.com/s/xWtHBVL4uDUWhegCDWqU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