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九年(1829),绍兴府会稽县降生了两位文曲星,一位是七月初九出生的赵之谦,族谱上说是宋朝皇室的后裔;另一位是腊月二十七出生的李慈铭,家谱则称其为南宋名臣李光之后。谁也没想到,这对同乡才子日后竟成文坛冤家,彼此皆有“既生赵,何生李”之恨。
赵之谦自称年少时迷恋理学,十四岁转而沉迷诗词文章,十七岁跟着鸣野山房的主人沈复灿研究金石碑帖,刻得一手好印章,逐渐倾向考据学。道光二十九年(1849),内阁中书宗稷辰回乡,家居十三年,直到咸丰十年才出任山东运河道。这期间他在余姚龙山书院、山阴蕺山书院讲学,又在绍兴城里开办四贤讲舍,推崇王阳明、刘宗周的心学思想,提倡忠孝仁义,越中士子多从之游,赵之谦也追随其左右。宗稷辰也著有日记,但在这段乡居岁月中并未提及与门下士的往来。
李慈铭少好香草美人的华丽辞赋,二十岁时和赵之谦同补博士弟子员,也进了宗稷辰的四贤讲舍。不过两人早已互相看不对眼。《越缦堂日记》同治二年七月十六日记:“(宗)晚年里居,门下士称最契者又为周白山、赵之谦等,皆诞妄不学之人。”又咸丰四年五月初三日:“复至寄凡处还诗词集,寄凡为余焚龙脑香,试鹤岭茶,以有恶客至,不久留。”“寄凡”即沈复灿子沈昉,工于刻印,与赵之谦、李慈铭皆要好。这一年两人二十五岁,李慈铭已视赵之谦为“恶客”,已到参商不相见的境地。同治元年,李慈铭与周星誉绝交,他愤恨之余翻看往日日记,又在眉端补刀道:“恶客者,赵之谦也,今与周星誉往还甚密,将为都下之患。安得一贤京兆一顿杖杀之!”自作注释,读者也省却一番考证与索隐了。

李慈铭回忆咸丰间二人家居时可能滋生矛盾之处,说道:“妄子自补诸生即交胥吏,欺其家之寡弱,后遂夤缘入署绍兴知府缪梓之幕,梓子某者,亦无赖妄子,媚之无所不为。又称弟子于宗涤翁,日与其门丁款曲。妄子之师为予从兄星桥秀才,予屡向从兄言之,此成隙之始也。又妄子之祖姑,为予从叔祖望楼教习之配,妄子屡乞贷于教习,一日教习谓之曰:汝故家子弟,今所为颇不相似。妄子以为予所言者,因此隙遂成。”(《越缦堂日记》光绪元年九月十二日)赵之谦与他还有姻亲关系,赵祖姑奶奶嫁给了李的叔祖父。赵之谦早年还曾师从李慈铭的堂兄李星桥。但因父亲去世,赵家迅速家道中落,赵之谦二十四岁起便入缪梓幕府谋生,辗转于杭州、温州、常山等地,成了游幕文人。他曾向李慈铭的叔祖借钱周转,不料遭拒,便怀疑是李慈铭从中作梗,两人关系急转直下,渐行渐远。然而事实可能是,两人同籍、同学,又同恃才傲物,难免彼此争名斗艺,成隙时间即在咸丰家居期间。考诸李慈铭日记,此期只要有他参与的越中文人小集,皆不见赵之谦之影,其实他们还是有共同的朋友,如周星誉、周星诒、傅以礼、何澂等,但此期赵之谦与周白山交往最深,故在李慈铭笔下,周白山也同样成了“诞妄不学之人”。
咸丰九年,赵之谦乡试中举,李慈铭却名落孙山,他在十一月二十二日的日记里写道:“阅今年浙江闱墨,……内中第三之赵之谦,吾乡人也,小有才,颇读杂书,工书法、篆刻,亦能作骈俪语。而诗甚荒丑,尤拙于文,顾狂不可一世,国人皆贱之。顷闻与其座师汪承元者言,曰浙江有六怪,师一举得其五,门生即怪魁也。汪愕然曰:然则其一何独遗?曰一已持服,不及试矣。汪大喜,时人传以为笑。”(《越缦堂日记》)李慈铭承认赵之谦有才学、懂书法篆刻(这恰恰是李本人的短板),但重点还是落在那句“狂不可一世,国人皆贱之”,简直是为郡人所不容。赵之谦才艺出众,为人低调务实,在士林人缘还是不错的,有不少追随者,李氏既视其为眼中钉,诋毁时自然不免夸大其词。
赵之谦年轻气盛,也不乏浙东才子恃才傲物的共性,对前辈也毫不客气。同治八年,书法大家何绍基客居杭州时,赵之谦曾去拜访,却绝口不提书法。他在给朋友的信里坦白:“何子贞先生来杭州,见过数次。老辈风流,事事皆道地,真不可及,弟不与之论书,故彼此甚相得。若一谈此事,必致大争而后己,甚无趣矣。”(赵而昌《赵之谦著作与研究》)当时何绍基已是名满南北的书坛大咖,赵之谦内心却并不买账。为了避免当面吵起来的尴尬,他与何氏只聊天,不谈书法,对自身的书法艺术也是极为自信。

同治二年,赵之谦入京参加会试,李慈铭早他一步,已于咸丰十年通过捐官进入京城。两位江南才子都得到了潘曾绶、潘祖荫父子的赏识,常在京城文人圈中走动。酒席宴会上偶尔碰面,李慈铭总不忘抓住机会挖苦赵之谦。比如咸丰十年十一月二十日,同乡周星誉邀了陈寿祺、钟宝田等人去逛青楼,拜访当时的花魁韦娘,从中听到一则关于赵之谦的“丑闻”,“韦娘名愫芸,年甫及笄,姿首不能中人,而名冠北里,……顷有友人天水生者,诸毛绕涿,语音不正,顾一见惑之,必欲定情,因日邀月坡等三四人夜从之饮,且属为蹇修。韦娘移床扫坐,避之若浼,偶掺其裾,辄有鬼手捉人之詈。今夕珊士再为通辞,忽慨然首肯,盖冷眼英雄,固在捉刀人也。书之于此,以发一笑。”
这里的“天水生”,指的就是赵之谦。因为赵姓的郡望出自陇西天水,是两汉以来的名门望族,李慈铭便用这个雅号来代指他。此时李慈铭沉迷于京师风月场,居然引赵之谦为同道而称其为“友人”,但描绘却极为刻薄,说他胡子拉碴,官话也说不标准,对韦娘一见钟情,却屡遭冷眼,甚至一碰衣角就被骂是“鬼手捉人”。据传世画像,赵之谦容貌不差,其妻女亡于咸丰十年洪杨之乱,切心之痛时常萦绕心底,一入青楼便欲与韦娘定情,更可能来自女妓们的谈笑。李慈铭看似记录趣闻,实则对赵之谦充满意味深长的嘲弄。
同治元年,李慈铭在《穷愁录》中写下这么一段,虽未点名,但矛头直指一位他眼中的“妄人”:“今之妄人,目未见注疏,耳未闻宫商,靡食偷衣,穷居自肆,以道学为腐,以考据为愚,恃小慧之可行,作艳词以自熹,而谓生无可师之人,世鲜可友之士,狂佻日甚,鸟兽为群,岂不大可哀乎?”(《穷愁录》,上海图书馆藏稿本)此时李慈铭正与周星誉、星诒兄弟断交,而赵之谦却与周星誉亲近,这让他格外反感。“鸟兽为群”,正是讥讽赵、周狼狈为奸,这段指桑骂槐的批评,无疑是冲赵之谦而发。同治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写给周星誉的绝交信中,李慈铭更是直接挑明“妄人”,石印本中特意遮蔽了“杜五楼”和“赵之谦”各两处,其中一段写道:“乃闻今日执事扬言于朝,盛毁鄙人,而厚誉赵之谦,是固仆所不屑辨者。不特仆何至与赵之谦争,即执事之文,尚不足以取重于世,遑论其所延誉?”(《越缦堂日记》)他质问周星誉,为何厚赵而薄李,等于将自己与赵之谦的矛盾公开化,由此看来,李、赵恐怕在同治初年就已正式绝交。

浙江图书馆藏杨樾抄本《越缦堂骈散文类钞》,“霞外人”即平步青。
这篇《上顺德座师书》篇后有平步青跋云:“天水生,指会稽赵益甫之谦,后署南城知县,甲申十一月初二邸抄(二十见《申报》),潘中丞霨奏称‘博学多能、熟于掌故、信政治民、恩威并洽’者也。与越缦学术门庭各别,素不相下。或谓篇中‘妄人’二字似太过,予咲曰:王凤洲盛时,震川斥为妄庸巨子;胡稚威为丙辰鸿博中才名第一,张南漪亦诋为妄男子。天水生之学之才,于凤洲、稚威何若,予不敢知。若越缦,则似非震川、南漪一流。以妄目之,庸何伤?特顺德在都,与天水生素交,越缦亦知之,而篇末云云,似此书专为此而上,颇不可解。丙戌九月四日霞外人识。”(《越缦堂骈散文类钞》)对于有人觉得李慈铭直呼赵之谦为“妄人”太过分,平步青举了历史上归有光骂王世贞、张南漪骂胡天游的例子,说赵之谦的才学比不比得上王、胡二人我不敢说,但李慈铭恐怕也够不上归、张那样的分量,他骂赵之谦“妄”,未必就骂错了。但他同时也指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李文田与赵之谦是旧相识,李慈铭对此也心知肚明,既然如此,还特意写一封专为诋毁的信,这种背后捅刀的行为,平步青也表示难以认同。
赵之谦与胡澍情谊素深,李慈铭读到胡澍之书,也要借题发挥,光绪元年九月十二日:“得潘侍郎所刻胡荄甫《素问校义》,此君绩溪寒士,以举与吾乡天水妄子为密友,互相标榜。……予性乐道人之善,又禀承家教,每出辞气,惟恐伤人,朋友之愆,掩覆尤力,然竟以此被周□□□□二蜮内之陷阱,故于此两竖言之痛心,当为百世之仇。若天水妄子,本无深隙,徒恶其佻狎卑鄙、奸险翻覆,又不通一字,而好为大言,故拒绝其人,不稍假以辞色,遂激小人之怒耳。或疑其争名致竞,则未闻西子与无盐比美,黔娄与盗跖鸣高,予纵不自爱,亦何至是乎?……而终构之不可解者,则周□□及匪人杜□□也。世道险巇,聊附记之。”(《越缦堂日记》)他将自己与赵之谦素不相能的因由和盘托出,试图为二人之间的是非做个总结,虽然他极力否认是“争名致竞”,然而或许这正是症结所在。

石印本赵下遮蔽,正是“之谦”二字。
光绪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李慈铭收到老友张鸣珂从南昌寄赠的邹叔绩《敩艺斋遗书》,此时赵之谦也在南昌,李慈铭再次揭露他“窃购奇零小书,以自夸炫”三四事,“余于癸亥春得之厂肆。至辛未再入都,周荇农言与叔绩故交,谋刻其遗书,因属徐寿蘅、张芗涛求余所得以付梓,余已语潘伯寅将刻之,以伯寅方刻它书,而荇农求之切,遂付芗涛以转畀。有妄人赵之谦者,无赖险诈,素不知书,以从戴望、胡澍等游,略知一二目录,谓汉学可以当腐鼠也,亦窃购奇零小书,以自夸炫。尝得钱竹汀《庸言录》写本,不知其已刻也,深秘之,改造书名,冒为己作以示人。又尝购得陈硕甫《毛诗疏》,书贾索直十金,乃以五金购其所附《毛诗音》、《毛诗说》等四种,而还其《疏》,且告人曰:陈氏菁华在此,其《疏》不必读也。芗涛既得叔绩书,不遽畀荇农,妄人一日诣芗涛,见其为写本,以世人多未见也,直纂以去,荇农属芗涛固索之,不肯还。余亦颇怒,芗涛之好怪召侮,致此书遭堕溷之污,屡责还于芗涛,芗涛窘甚,然卒无如何也。今龙君刻之南昌,其跋言与叔绩故相知,录得其副,近官江右,遇赵某,言在京师日尝得残册于周荇农阁学,因属其校勘而刻之。盖妄人得此书,既不能句读,又知龙君有副本,不得据为己作,其技遂穷,而犹诡言得之于荇农,以自夸其与二品官往还,是鬼蜮之面而狗彘之心矣。此等委琐,本不足冤楮颖,以世之愚而售其欺也。聊附记之。”“周荇农”即周寿昌,“徐寿蘅”即徐树铭,皆湖南长沙人,官侍郎、尚书,他们对同乡邹叔绩的著作极为关心,李慈铭与之皆有交谊,耳闻其事。赵之谦素有收辑学人稀见零稿的喜好,其本心绝非盗为己有,李慈铭过于敏感,攻击过于恶毒。
光绪十年十月初一日,赵之谦因哮喘发作卒于南城官舍。消息传到京师,潘祖荫寄唁函、赙金,李慈铭一定也知晓,但次年五月二十四日,读到沈文起在《左传补注》诽谤刘申甫、龚定盦、宋于廷“险忮刻薄”,他仍借题发挥,“若近日之戴望、赵之谦等辈,乃所谓险忮刻薄者也,赵一无所知,又非戴比,真圣世之贼民耳。”即便斯人已逝,李慈铭仍旧不依不饶,发出“圣世之贼民”的诛心之论。
戴家妙先生整理《赵之谦集》,辑得赵之谦自题《闽遊日記》及《悲盦日記》各一则,并日记残稿一则,尝鼎一脔,我们藉此知道赵之谦也有写日记的习惯,只是未能留传下来。

赵而昌收藏赵之谦、李慈铭的信札,并于1944年3月1日在《古今》第四十二期刊发《越缦老人信札五通》,“关于赵悲盦和李越缦,《古今》已论之再矣,这里不想多说。蔡孑民先生在《鲁迅三十年集序文》上,推越缦为近代旧文学的殿军,虽非过誉,而《古今》三十期郑秉珊先生‘以目前的声誉论,李莼客较赵撝叔相形见绌’一语,尤觉恰当。这倒非因为悲盦是不佞的从伯而故意有所坿和,换句话说,乃是书画篆刻,悲盦自有其不朽的丰绩在也。不佞所知于悲盦主人的,虽少得可怜,但他日若有机缘,则仍想替他写点短文的。至于李莼客,寒斋藏有信札十数通,除了文词清丽之外,书法尤朴茂可喜,今录其五,以实本刊。”赵而昌所据文献详实,持论也颇公正。
李慈铭晚年再提及赵之谦时,已无刻薄的贬斥,即便有所指正,也更多是对事不对人,言辞间收敛了锋芒。光绪十六年十月初六日,他在写道:“夜为弢夫缋《秋灯课诗图》,其母卢恭人尝有诗云‘矮屋数椽灯一点,吾家喜有读书儿’也。弢夫乞其师赵之谦为之图,所写荒凉,不合景状,故为图以正之。”(《越缦堂日记》)王彦威字弢夫,浙江黄岩人,他请赵之谦绘《秋灯课诗图》以纪念母亲,李慈铭又为之补绘,但未恶评赵氏。
此时,潘祖荫与赵之谦皆已离世。垂暮之年的李慈铭,回看当年那些意气之争,或许自己也有些哑然。纵观二人一生,赵之谦金石、书画、篆刻名闻士林;李慈铭则擅长辞赋、考证与批评,以学问文章立世。他们天赋异禀,一时瑜亮,难分高下,又皆恃才傲物,可称《英雄记》之才,但李慈铭喜怒形于色,批评异己如秋风扫落叶,也因此给自己贴上气量偏狭的标签。赵之谦虽也自负,却未以文字攻击对手。这段纠缠半生的恩怨,终究在岁月的沉淀中,化作一段文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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